瞭望東方週刊：小縣城與大導演的電影《山楂樹》

張藝謀劇組每次出行浩浩蕩蕩數十輛的車隊開始享受着警車開道的貴賓待遇，每次總能引發路旁羣衆的嘖嘖讚歎　4月16日，張藝謀在李開敏家拍攝了電影《山楂樹之戀》的第一個鏡頭。

電影《山楂樹之戀》海報

張藝謀劇組每次出行浩浩蕩蕩數十輛的車隊開始享受着警車開道的貴賓待遇，每次總能引發路旁羣衆的嘖嘖讚歎

《瞭望東方週刊》記者周範才 | 湖北宜昌報道

這是2010年4月初的一天。

17歲的河北石家莊高三女生周冬雨、21歲的北京電影學院大三學生竇驍和湖北宜昌市夷陵區委宣傳部22歲的工作人員吳倩坐在一起吃了頓晚飯。

這是他們被張藝謀看上後，提前派到宜昌來體驗生活的。數天後，他們將出演張藝謀電影《山楂樹之戀》的男女主角。一同吃飯的還有幾個同樣年齡的男孩女孩，但其時沒有人知道誰將是萬衆矚目的新一代“謀女郎”。

數個月後，當電影《山楂樹之戀》開始上映前的宣傳預熱時，傳出了張藝謀爲尋找“女一號”發出“中國純情女生絕跡”的感嘆。這獲得了吳倩的認同，在她眼裏，在電影正式開機的前一天才宣佈周冬雨出演“女一號”的時候，她完全符合“純情”的標準。

沒有人懷疑，當17歲的高三女生從全國萬千少女豔羨的目光中順利勝出的時候，在一個三峽庫區近旁的小縣城，因爲一部名爲《山楂樹之戀》的電影，因爲一個叫着張藝謀的人，她的一生註定將永遠改變了。

同樣改變的，還有電影拍攝的主要外景地湖北遠安縣。3月20日，張藝謀第一次踏進遠安縣。從這一天起，抑或是從去年底前期人員進駐選景開始，整座縣城開始了長達數月的喧囂，直至張藝謀的現身而到達g.c。

把選景當作“政治任務”

早在兩年前，小說《山楂樹之戀》就在互聯網上有着萬千擁躉。幾乎是在電影《三槍拍案驚奇》遭到全國冷嘲熱諷時，張藝謀在2009年底傳出了要將“山楂樹之戀”這個被譽爲“史上最純潔愛情故事”拍成電影的消息。

同樣獲知消息的包括湖北省、宜昌市嗅覺敏銳的官員。因爲一致認爲原書中故事的發生地就在宜昌，“爭取張藝謀來宜昌拍電影”順理成章成了當地大小官員一項緊迫的工作。

“這完全是我們爭取過來的。”根據宜昌市委宣傳部文化改革發展辦公室主任向守忠介紹，時任湖北省委常委、宣傳部長李春明獲知張藝謀的拍攝意向後，當即託人和投資方張偉平的新畫面公司取得了聯繫，盛情邀請張藝謀進駐湖北拍攝。

正在澳大利亞考察的宜昌市委書記郭有明看到當地的華文報紙刊載的消息後，也當即表示要“積極爭取”。“我們提供一切儘可能的支持。”宜昌市委宣傳部副部長譚建國介紹，宜昌市委爲此專門指派市委常委、宣傳部長趙舉海數次進京，向投資方表達宜昌的熱忱。

“爲找一個外景地，市裏下發文件，通過程序可以直接落實到村支書的頭上。”向守忠說，“這是作爲政治任務下達的。”

劇組第一次到宜昌市下屬的遠安縣選景是在2009年12月22日。在一份“遠安縣協助拍攝電影《山楂樹之戀》情況總結”的材料上有着如下的表述，“按照‘思想上高度重視，工作上支持配合’的原則，安排專人專車，積極提供後勤保障??歷時3個月，配合劇組先後分5批次在全縣範圍不公開的進行了選景工作”，“得到了張藝謀導演和劇組的充分肯定。”

體制的優勢讓電影的拍攝由此變得順利起來。譚建國說，宜昌以“熱情周到的服務”打動了張藝謀，他拍板決定電影《山楂樹之戀》選址在宜昌拍攝。

譚建國否認是宜昌資金的投入才吸引了張藝謀。“在這一點上，宜昌沒有學《唐山大地震》能有幾千萬的投入。”譚建國說，宜昌“以對待招商引資的服務理念”，“立足於發揮政府各部門的職能”，纔打動了張藝謀和投資方，“可以說，這是張藝謀這麼多電影中拍攝最爲順利的一次。”

“服務好張藝謀”是“頭等大事”

3月20日，張藝謀抵達遠安查看外景地。

這也是張藝謀第一次來宜昌、第一次到遠安。遠安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王休武也就是從這天起，開始了他專職服務張藝謀的任務。

經過之前數個月的排查和篩選，有數個景點被選中留下來供劇組選擇。張藝謀此行的任務是親***板。

此時，電影《山楂樹之戀》選定在宜昌拍攝已經沒有懸念了。但是在向守忠的眼裏，“電影不殺青，我們的服務就不能結束。”

爲此，2010年3月25日，中共宜昌市委辦公室下發“宜辦發【2010】20號”文件，通知全市成立“電影《山楂樹之戀》在宜拍攝工作協調領導小組”，由趙舉海任組長，譚建國任該小組下設辦公室(簡稱“協拍辦”)的主任。根據市裏正式文件要求，承擔主要拍攝任務的遠安縣、夷陵區等區縣也相應成立了各個級別的“協拍辦”，成員由財政局長、公安局長、氣象局長等職能部門首長充任。

遠安縣的“協拍辦”是在4月1日成立的。這天，遠安縣委辦、縣政府辦下發“遠辦發【2010】17號文件”，下達了“關於成立電影《山楂樹之戀》在遠安拍攝工作協調領導小組及工作機構的通知”。該領導小組下設辦公室和協調、宣傳、安全保衛、後勤四個工作組，從全縣各職能部門抽調專人充任。

作爲遠安“協拍辦”的專職負責人，王休武還專門從縣公安局國保大隊抽調2名幹警、1名***，專職負責張藝謀和他團隊的安全。

也就是從此時起的一個多月的時間內，張藝謀劇組每次出行浩浩蕩蕩數十輛的車隊開始享受着警車開道的貴賓待遇，每次總能引發路旁羣衆的嘖嘖讚歎。

“協拍辦”成立後，“服務好張藝謀”由此就成了遠安2010年的“頭等大事”。張芳(化名)是遠安縣某鎮排名倒數第一的副鎮長，分管文教衛生工作。那段時間，她常常會半夜接到遠安縣“協拍辦”的電話，叫她上午之前找好數量不等的羣衆演員。

更早之前，張芳就曾接到過縣裏給全縣每個鄉鎮、街道下發的通知，上面列了一張表，要求她在全鎮範圍內尋找符合劇情要求的場景地。“70年的學校、農戶現在哪還有呢？”張芳按照通知的要求進一步通知到各個村委會，幾乎把全鎮排查了一遍。

服務是否讓張藝謀滿意成了各級官員懸在胸中的石頭。3月20日張藝謀首次抵達遠安後，王休武首先帶着他和該片的攝影指導趙小丁等人查看了幾處老舊軍工廠廠房，但張藝謀下車呆了不到三分鐘就掉頭走了。在返回的車上，王休武忐忑不安，“我很緊張，要是再看幾個外景還不滿意就完了。”

最終，張藝謀留了下來。4月16日，電影《山楂樹之戀》在遠安縣開機。

“拍完後，就沒有人再找過我們”

“這人我認識。”3月20日這天，遠安縣青龍村村民李開敏的妻子望着穿着紅色風衣走上她家庭院臺階的張藝謀說。青龍村在大山深處，離遠安縣城有20公里的距離。這個年近40歲的村婦很少去縣城，自然更很少去到更繁華的宜昌市。

她不過是因爲愛看電視的緣故，所以才認識了張藝謀。她簡陋破舊的家被名動全球的大導演挑中了，作爲影片中佔據着重要戲份的“村長家”---影片中，男女主人公老三、靜秋在這裏相識相知相戀，並進而展開了那個被譽爲讓所有看過的人掉淚的愛情故事。

她的丈夫李開敏並不認識張藝謀，但他從村裏領導只能站在簇擁着張藝謀的人羣的外圍的位置就知道了，這是個大人物。這個大人物，由市裏、縣裏、鎮裏的領導們層層包圍着。

“一開始我們都不知道要幹嗎。然後就有人跑到家裏說要刷牆，我們就問幹什麼，縣裏宣傳部領導說拍戲，你們要支持。”李開敏由此變得很興奮，甚至他80高齡的老母親也在嚷嚷着要在電影裏演個角色。

劇組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將李開敏家做舊，先是刷牆寫上“文革”標語，然後在堂屋裏貼上毛澤東畫像。

4月16日，張藝謀在李開敏家拍攝了電影《山楂樹之戀》的第一個鏡頭。此後的數天時間內，這座坐落在大山深處的農戶家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人，他家小溪對岸臨時由縣裏開闢出來的停車場上最多的時候停放着近50輛車。不過，更多的人被當地的警察阻隔在數十米外的距離。

張藝謀劇組每次出行浩浩蕩蕩數十輛的車隊開始享受着警車開道的貴賓待遇，每次總能引發路旁羣衆的嘖嘖讚歎　4月16日，張藝謀在李開敏家拍攝了電影《山楂樹之戀》的第一個鏡頭。

電影《山楂樹之戀》海報

“外邊的人進不來的，隔老遠都被攔住了。白天我們就在一旁看戲，給張藝謀燒水喝，晚上我們就在家裏睡覺。”李開敏回憶起當初衆人投過來的豔羨的目光時，依然神采飛揚。

不過，最初的新鮮勁過去後，家境拮据的他開始琢磨着賺錢的問題。在這一點上，他的同胞兄弟李開忠比他更有頭腦。這位在鎮上開着一家門面賣家用電器的個體戶認爲，劇組通過縣裏領導出面把他家做舊，用了那麼多天，“應該給租金”。

然而，讓李開敏失望的是，“當時縣裏說拍完了再給錢，但直到現在都沒給。據說是劇組給了縣裏，但縣裏沒有給我們，是不是這樣我們也不知道。拍完後，就沒有人再找過我們。”

這期間，一度有消息稱李開敏家因爲被徵用的緣故，他獲得了8萬塊錢租金的補償。不過，這遭到了李開敏、李開忠兄弟的否認。王休武也表示這事由鎮裏處理，具體他並不知情，大概是“村裏一起給了8萬塊錢”。

然而，比賺錢更重要的是，不到20萬人口的遠安縣城因爲張藝謀的到來而真正激動起來了，只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和李開敏那麼幸運可以見到他們心中的大導演。

每天張藝謀的車隊從下榻的鳴鳳賓館出發，一路由警車開道，幾十輛車在縣城的街道上一字排開浩浩蕩蕩，拍戲的路口全部被***嚴格控制起來。

感官上的刺激讓追星的行動開始變得瘋狂。聞風而動的影迷從北京、上海、武漢等地趕了過來，那段時間遠安街頭出現了很多操着標準普通話的外地人。在縣城開三輪車載客的張勇就發現，那段時間他的生意好了很多，本地的、外地的乘客跳上車就告訴他，“去拍戲的地方”。幾乎是每場戲都會圍着裏三層外三層的羣衆，人們騎着摩托車、自行車，甚至開着拖拉機趕了過去。

顯然，張藝謀帶來的影響已經在小城發酵了。張勇拉客時，他會和客人討論影片中的故事。“老三很愛她，但靜秋什麼也不懂”，“我覺得挺不值的，老三是高幹子弟，條件那麼好，幹嗎非得找靜秋這樣的呢。”

張勇不識字，也就沒有看過原著。但遠安縣稍懂文墨的人，幾乎都買了一本。本刊記者從遠安縣新華書店和幾個民營的書店打聽，大概有半年的時間，原著《山楂樹之戀》一書始終供不應求，甚至一度斷貨。

要想見到張藝謀也要看官大到什麼程度

電影《山楂樹之戀》終於開啓了遠安和影視劇拍攝的關係。

遠安人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距離張藝謀、電影明星如此之近。由此，上電影露個臉就成了當地官員羣衆的願望。

遠安當地發動起來的招聘羣衆演員的消息，吸引了成百上千各行各業的人。張勇去報了名，但第一眼就被面試人員拒絕了。“說我的頭型不像70年代的人。”張勇有些懊惱。不過，這倒是讓開小發廊的李開忠妻子生意好了起來，挑中的羣衆演員被統一要求剪成西瓜瓢一樣的髮型。“不演就不演吧。”被拒絕後，張勇憤憤不平，“演一天一開始20塊錢，後來我們不幹就漲到40，我還不如多拉幾趟活呢。”

“協拍辦”的人又一次佔據了優勢。作爲對服務的回饋，劇組主動邀請王休武在劇中飾演了一個羣衆演員，坐在一輛70年代的公交車上掃了一個鏡頭。

“也許會被剪掉。”王休武也只有等待着電影上映後才能知道是否有自己。這已經是很高的待遇了。惟一比他更幸運的是最早和女一號周冬雨接觸、相識的夷陵區委宣傳部工作人員、同樣年輕的吳倩。

聰明熱情的吳倩通過數個月的相處，早已經和劇組人員熟識。幾個導演和劇務主任數次給她承諾，會讓她出演一個有臺詞的角色。吳倩翻出劇本，仔細搜尋着適合自己的角色。但她中意的，不是被張藝謀的攝影指導趙小丁的夫人拿去，就是通過各種裙帶、朋友、親戚關係，不遠萬里從中戲、北影飛過來的在校女生搶走。

直到在影片的結尾，吳倩才終於搶着了機會飾演男一號老三的家屬，並且還和女一號有一句臺詞的對手戲：那是在醫院老三彌留的病房外，吳倩衝着趕過來訣別的靜秋喊了一句，“快！快！老三在等你！”

對類似的情節，張芳是熟悉的。早在2009年底，她就在電腦上看完了原書。在獲知張藝謀將來遠安拍電影后，她又特意跑到書店買了一本，並且一再推薦給搞裝修的丈夫陳龍看。

在全縣下達爲張藝謀選景的通知後，張芳一度也跟着激動起來。作爲公務員，她甚至認爲可以利用職務之便見到張藝謀，然而“因爲官太小”，她失望了。爲此，她還跑到縣裏打聽張藝謀住在什麼地方，也被縣委組織部領導罵了一頓，“連我們都被要求不準隨便打聽，你還敢問，縣裏領導纔有資格見！”

幾年前，從武漢大學畢業的張芳通過省裏組織的選調考試來到遠安縣做了一名公務員，從環保局調任副鎮長，仕途還算順利。但這一次見張藝謀而未得，讓她突然感覺到了自己官階的微小。

同樣懊惱的還有她的丈夫陳龍。他自認爲在當地“人脈很廣”，數次跑到劇組下榻的鳴鳳賓館，希冀通過賓館的熟人可以突破警察的看管進到房間見上張藝謀，甚至還給妻子誇下海口可以把她安排去見到張藝謀。

他一次次碰壁，落寞之餘他也把原因歸結爲“業務做得太小”，“只有大官、大老闆纔可以見到。”

陳龍所不知道的是，要想見到張藝謀也要看官大到什麼程度。王休武帶領的“協拍辦”日夜鞍前馬後地爲張藝謀提供着服務，以往門前冷落的縣委宣傳部，如今也獲得了縣裏大小領導的青睞，紛紛託他安排時間進入拍攝現場，以期能和張藝謀說上話，“縣裏領導、委辦局領導都要去看，協調很難。”

王休武自然不敢得罪這些領導，但他更不敢得罪張藝謀，“我只得一個個地給他們做工作，進去了不要說話，不要拍照，不要隨便走動。”很多次劇組工作人員指斥現場人員不得照相，身在現場的王休武也只得安靜地聽着。

不過，陳龍倒是聽說，拍攝期間遠安某主要領導前去探班，要請張藝謀吃飯，被後者拒絕；感覺很沒有面子的領導從此不再搭理劇組，接下來劇組有事找到縣裏的時候，領導再也不出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