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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雄屏對話張艾嘉:影壇四十年與時代同行(2)

●誰都不會否認,在過去數十年的華人演藝圈裏,很少看到像張艾嘉這樣一個全方位的電影人。張艾嘉:我現在這個年紀,還是有很多東西我覺得是沒有辦法解開的,只是也知道……  焦雄屏:真實面對。

焦雄屏對話張艾嘉:影壇四十年與時代同行(2)

張艾嘉(資料圖)

●誰都不會否認,在過去數十年的華人演藝圈裏,很少看到像張艾嘉這樣一個全方位的電影人。在這次“南都大牌檔”中,焦雄屏與張艾嘉進行了一番長談。在焦雄屏看來,張艾嘉是“千面女郎”:又編又導又演,還做慈善事業,兼作妻子、母親,樹立了當代電影圈一個非常獨特的知性女性的形象。那麼,她自己最喜歡哪一個角色?

●你真的認識張艾嘉嗎?在這次長談中,張艾嘉回首從藝四十餘年曆程,往事再現,可以讓人重新認識這位傳奇人物。“我的確有過機會,當機會來的時候,我跳上了那個車子。”她說。

●去年臺灣電影金馬獎走過50週年,今年,新一屆金馬獎執委會主席將由張艾嘉接任。面對曾擔任過金馬執委會主席的焦雄屏,張艾嘉也談及自己新的想法。看兩代金馬主席交流,碰撞出哪些火花。

少女初出道,“佈景板”年代

———“讓我休息一年,出去打工”

焦雄屏:作爲太久的朋友,一路看你走來,經營自己的形象——— 當然我知道你沒有花很多心思策劃——— 你當年會預想到,變成一個千面女郎嗎?

張艾嘉:從小我就是一個蠻愛玩兒的女孩子,好奇心很重,什麼事都膽子很大。我想這可能是促成我一直不停往下的動力。

焦雄屏:當年第一次看到你在電視上,穿着短褲球鞋,唱着英文歌曲,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美散發出來,就很期待你做什麼事,我記得看到一張劇照叫《小英雄大鬧唐人街》(1974)。

張艾嘉:是我的第一部電影,真的是懵懵懂懂的狀況栽進去了。

焦雄屏:當時華語片比較沒有什麼創作力可言,我好像看到一篇報道說,你說那時候的女明星都很像佈景板。

張艾嘉:那時好奇心大嘛,到底演戲怎麼回事,完全不懂。我到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我第一天走進那個拍戲的現場時的情景。

焦雄屏:你很小在國外長大的。

張艾嘉:對。我父親是空軍,在我一歲時就過世了,我從小跟祖父母長大。到了11歲左右,很渴望跟母親在一起。那段時間也經過一段很苦很大的轉變。母親那時已經改嫁,跟着母親和她的先生,又到了美國紐約,在紐約住了三年以後,我媽媽發覺我,那時已經15歲了,叛逆得不得了,她非常擔心。(焦雄屏:所以你是被管束着送回臺灣的。)你想那時正好就是“flow erpow er”的時候。

焦雄屏:開玩笑,嬉皮運動的時候。

張艾嘉:那時真是每天光着腳在馬路上走。(焦雄屏:帶着花嗎?)帶着花環啊。到中央公園去唱歌啊。我媽媽常說你再不聽話,就送你回臺灣了,她永遠拿這個話來恐嚇我。

焦雄屏:從那麼奔放的一個年代、那麼有青春氣息的紐約環境,回到臺灣會不會很不適應?

張艾嘉:其實剛回去的時候,我覺得有一點點小小的所謂。你會覺得自己好像跟他們不一樣,可是大家會突然間把焦點往你身上去轉。我想也是因爲這樣子,慢慢讓自己覺得,說不定我可以去唱歌,很多事情是可以做的。

焦雄屏:不是循規蹈矩讀書,像我們那種呆子。

張艾嘉:唸完高中後就很清楚地對我媽媽講,我不是一個唸書的料,我喜歡錶演,喜歡這方面的工作,你不如這樣——— 讓我休息一年,因爲我不想浪費你的錢,你讓我出去打工。

焦雄屏:你當時真的就是佈景板嗎?

張艾嘉:尤其是到美國去拍片,我就跟嘉禾公司講,我想去上表演課。上了兩天課,老師就跟我講我可以不要去了。因爲我已經有了兩部戲的經驗,他說你就不要再上這類的工作坊了。(焦雄屏:自然畢業。)的確是從那裏開始,你會覺得自己很不夠。而且,在拍戲的現場你也知道,如果你不會打的話。

焦雄屏:在那個武打流行的年代。

張艾嘉:你就是一個佈景板。所以,那時感覺到自己很想嘗試一些不同的東西。

大導們的影響:胡金銓、李翰祥……

———“在他們身上學到的,並非電影的技術,是他們做電影的一種精神”

焦雄屏:其實你還是跟非常多好的導演合作過,李翰祥《金玉良緣紅樓夢》(1977)、胡金銓《山中傳奇》(1979),還有跟李行《碧雲天》(1976),還有宋存壽後來合作過。

張艾嘉:宋導演在《十一個女人》(1981)時。

焦雄屏:還有丁善璽。其實都是臺灣,還有香港當年最好的導演。在那段時間,你在他們身上學到東西了嗎?

張艾嘉:我相信在他們身上學到的東西,並非電影的技術,是他們做電影的一種精神。當然,你覺得一定會繼續發揚光大某些好的地方;有一些,這個我將來絕對不會這樣做。

焦雄屏:舉一下例子,這個好好玩。

張艾嘉:比如說白景瑞導演,很喜歡教人演戲。可是從《門裏門外》以後,我就這樣說,我將來絕對不要教演員怎麼去表演,尤其是你不要演給他們看。早期的導演都很喜歡先演一遍給演員看,然後有一天,看到一個鏡頭就發現,恬妞怎麼這個鏡頭的樣子這麼像白景瑞?真的,演員反而就沒有自己的生命。

焦雄屏:有些導演還有求真求善的精神,胡金銓(這方面)是最多嗎?聽說導演要放煙……

張艾嘉:我們都要做啊。(焦雄屏:你也拿扇子扇煙過?)全部做過。那時拍《山中傳奇》,在小溪邊的山上,大家都像一羣瘋子,所有工作人員跟演員都拿着桶子,戳幾個洞。(焦雄屏:乾冰?)不是乾冰,是燒(煙)。

焦雄屏:這種山煙嫋嫋,在銀幕上真是夠美的。後來我看到陳凱歌跟顧長衛在布整個攝影棚的局面時,常常放煙,煙一出來,層次感是漂亮。李導演的佈景美術等等,對你來講有獲利嗎?

張艾嘉:他們兩個美術都非常厲害,方式卻不太一樣,李導演非常講究真實性,用的所有道具,或者頭飾、衣服,都非常考究。可胡導演沒有那麼大資金,去用這麼多真的(古董),幾乎到夜市去買,自己再創造。唯一會花錢的東西,常常就是我們腰帶那塊,多數是從日本(購買)。你看胡導演的衣服幾乎都是素面的,只有這一塊東西華麗。

焦雄屏:這對你現在的創作也有影響?

張艾嘉:我並不拍古裝片,他這種———不管古裝也好、武俠也好,知識太高了,我們現在沒有一個人追得上。

焦雄屏:(更多的是)精神的影響。

張艾嘉:我覺得這個是比較重要的。

臺灣新電影,重新認識她的貢獻

———“那是一個最團結的時代”

焦雄屏:很少人提到,張艾嘉對臺灣新電影的貢獻。很多人都把臺灣新電影的起點算在《光陰的故事》跟中影公司,但我認爲很大的起點是在你製作的電視劇《十一個女人》,第一次給這些導演(機會),包括楊德昌、柯一正等等。

張艾嘉:那時很多副導演,還有從國外學電影回來的人。

焦雄屏:第一次有機會導一個完整的、類電影的電視劇,然後讓大家看到他們的才華。你在那時扮演這麼重要的一個推動的角色,這是我看到你在這個社會上非常有趣的地方:很會用你明星的光環,很好的人脈,把這些加在一起,來推動一件事情的完成。當然很困難,聽說你也賠了錢。

●誰都不會否認,在過去數十年的華人演藝圈裏,很少看到像張艾嘉這樣一個全方位的電影人。張艾嘉:我現在這個年紀,還是有很多東西我覺得是沒有辦法解開的,只是也知道……  焦雄屏:真實面對。

張艾嘉:對。開始我在電視上做了一個節目叫《幕前幕後》,非常成功,臺視就說,希望你再開一個節目。我就跑到書店去找書去看,每次我的很多靈感,都是來自於看書。突然間 發 現《十 一 個 女人》,每一個都是一個電影的題材,非常能反映整個臺灣環境。我沒有那麼多錢做一個電影的製片人,可是如果能夠用電視的方式,在電視公司這樣去做。

又有臺視支持,然後單機作業,我可以讓很多做了十幾二十年的副導演,一直上不來的一些人,說不定有機會展露他們的才華。賠錢其實都是小事,我覺得最開心就是,大家都願意試試看。

焦雄屏:可能跟那時香港新浪潮有關?

張艾嘉:的確有,我相信我一定有受到他們的一些啓發。因爲那時看到了樑普智、許鞍華、徐克、譚家明、嚴浩、章國明,那一票年輕導演,全都從電視臺開始。所以,也深深感覺到,今天電影要進步,是電視先進步;電視進步以後,電影才找到一個新的走向。這些東西息息相關。

焦雄屏:像楊德昌,他就拍了一個《浮萍》,事實上是好評最多的一部電視劇。

張艾嘉:那時大家突然間開始知道怎麼去欣賞彼此的不同才華。譬如說楊德昌,我們大家都認同他———在所有這些新導演當中,他就是概念很特別。然後大家可以幫忙就一定幫忙,所以在《海灘那一天》(1983)裏你會看到,所有年輕導演都在裏面,包括陳坤厚、侯孝賢。

焦雄屏:那時是一個最團結的時代。

張艾嘉:最團結的時代。

焦雄屏:在美學上對你的刺激大嗎?他們的表演方法,比較寫實、內斂含蓄。

張艾嘉:對。那時我拍了《最佳拍檔》(1982)以後,跟新藝城突然間產生了一個非常好的關係,他們覺得這個女孩子能夠勝任所謂香港式的喜劇,能很快接受一些東西,所以他們成立臺灣新藝城以後,說你可不可以引進一些新的東西,讓臺灣的新藝城變得更年輕化、活潑化?我那時很高興,很希望能夠讓這些新導演全部(加入)。

焦雄屏:所以其實臺灣的新藝城跟香港新藝城的表現是截然不同的,完全是兩種創作方式,臺灣的新藝城引進的這些新人,跟他們後來的爆發力,其實在臺灣新電影運動中應該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張艾嘉:是很重要。可是我也覺得很可惜。在那時碰到的最大的困境就是發行,反而是我們自己本地的發行。這真的是一個命運,有時,我們那麼鼓勵自己的人,希望讓國際看到,反正最壓榨我們、最不讓我們出頭的反而是我們自己的片商。我那時非常非常傷心。

焦雄屏:但是當時這一批新電影,的確對臺灣的觀衆有很強的共鳴性。

張艾嘉:影響很大。

焦雄屏:大家對於自己的成長經歷、臺灣走過的痕跡(有共鳴),還有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代表)一個新的美學。

張艾嘉:表演、技術方面完全改變了。

焦雄屏:在那個時代你覺得你自己的演技有所突破嗎?

張艾嘉:我反而覺得那個時代,我終於找到一個位置,我覺得是舒服的。因爲在早期時候,拍瓊瑤電影時,我覺得非常辛苦,那些對白都不是那麼容易講,常常接不上地氣。雖然我常常自己都會笑———這哪是人講的對白———可是我也學習了,在困難當中怎樣去玩那個對白。

她的表演課

——— 好的演員,“要與人生閱歷連接在一起”

焦雄屏:看你演許鞍華的《瘋劫》(1979)、徐克的《上海之夜》(1984)、關錦鵬的《人在紐約》(1989),這些香港新浪潮導演的電影其實是比較類型化的,你覺得是不是跟臺灣新電影有一個很大的差距?香港新浪潮電影把商業類型化重新打磨,或者在技術層面上提高,或者跟觀衆的親和力比較強,臺灣電影好像更具藝術家氣質———你當時竟然有能力在這兩個制度中間穿梭。

張艾嘉:我的感覺是,臺灣這些人多數都會把環境作爲一個很大的因素,香港的電影還是事件(爲主),就是一個故事,整個社會背景他們比較不會去(涉及)。

焦雄屏:生活時代環境。

張艾嘉:我演香港電影時,可能還是會比一些人差一點點。我並不是一個香港長大的孩子,如果今天來講———《桃姐》好了,如果是我演,一定沒有葉德嫺好。那個東西很奇怪,是你沒有辦法去揣摩的。如果葉德嫺跑到臺灣來演一個戲,她也一定沒我演得好。(焦雄屏:那是。)所以這也是爲什麼很長一段時間,大陸很多人來找我演戲,演大陸的女人,我一直都不敢演。

焦雄屏:但我講一個例子,在我來看,在你的表演方法,一個挺巨大的轉變或是提升,是在李玉的《觀音山》(2011)。

張艾嘉:我這個角色,我可以理解那種痛苦。開始看那個角色時,我就知道她那個痛在哪裏,我覺得李玉要的就是我那份痛,所以她一直這樣苦苦追着我去演,我知道她就是想要我把那份苦演出來。(焦雄屏:喪夫喪子之痛。)就是殘酷的痛,然後自己年華已去,已經要面臨被整個世界淘汰了,自己也要放棄的時候。

焦雄屏:也就是說,你生命走到那個地方,自己有一些體悟後,可以投身到那個角色。

張艾嘉:我覺得要跟你的人生,你的生命,你的閱歷,都要接在一起。現在的孩子們,常常認爲演戲很容易,大家拼命往電影圈鑽,可是我認爲要做好演員,真的是不容易。你要懂得怎麼去接受失敗,怎麼去受傷,不只是展示。

焦雄屏:不只是在戲裏頭。

張艾嘉:在生命裏,實際上是痛苦的過程。

焦雄屏:你在表演上、編劇上、導演上,能夠找到非常舒服的一個方式嗎?

張艾嘉:演戲方面,我覺得還算比較舒服。舒服的經驗,當然有很多階段了,我就講一點,第一次有一個很強烈的感覺,是跟(田)壯壯演戲,雖然我只是客串。

焦雄屏:《吳清源》(2007)。

張艾嘉:那次他給我一場戲,我坐在家裏頭等。我們在日本拍,那是一個很大的房子,突然之間燈光師說:你們把燈全部打好以後,全部人撤。撤到哪去?就撤到那個角落去,機器擺在一個很暗的角落。他說,這就是你的(空間)。

焦雄屏:看不到機器的存在。

張艾嘉:所有都在暗處,沒有什麼燈光師,你看不到一個人。真的就是我的地方了。(焦雄屏:完全的孤寂。)你坐在那裏,就是在這個角色裏面了。沒有一個人會騷擾到你,所以那次那個經驗給我一個很強烈、很強烈的感受,他們懂得怎麼樣給演員空間。

焦雄屏:你覺得這種情況在臺灣、香港的電影制度裏頭,比較少見嗎?

張艾嘉:非常少見。尤其是香港,甚至於臺灣,我覺得都沒有見到那麼多。因爲我老覺得,尤其現在拍戲的人都很喜歡大聲叫大聲吵,讓大家知道他的存在。其實那是不必要的,你不需要告訴:我是導演,或者我是燈光師,我是攝影師,不需要的。

焦雄屏:有些東西就回到非常質樸的心境,或是那個場景,或是那一刻的感受。

張艾嘉:你要做的工作是給那個演員,一個最真實、最單純的環境,讓他去感受。如果不給他這個東西,他怎麼去演戲?

她的創作課

——— 爲什麼現在拍電影很快樂自在?

焦雄屏:大陸現在是這樣一個日新月異的現況,你的感受是什麼?

張艾嘉:一直都很希望電影是多元化的一個狀態,可是我現在感覺,越開放了,或者是市場越大了,反而你覺得很多東西越小了。(焦雄屏:窄化了。)反而窄化了。

焦雄屏:可能商業牽制到了。

●誰都不會否認,在過去數十年的華人演藝圈裏,很少看到像張艾嘉這樣一個全方位的電影人。張艾嘉:我現在這個年紀,還是有很多東西我覺得是沒有辦法解開的,只是也知道……  焦雄屏:真實面對。

張艾嘉:對,一旦變成是一個很商業的體系時,它反而就變得只有一種方式,就是什麼東西賣錢拍什麼。大家都在拍攝類似的電影,只是換不同的演員,換不同的包裝,我覺得這是可惜的。比如看到有青春片賣座,我桌子上的一些劇本,一定會有“青春”這兩個字,很奇怪,這一年當中,我大概就接了不知道多少“青春”的劇本。反而我覺得以前,大陸的戲種是多的,更精彩的。以這麼大的一個市場來講,其實這裏應該爆發的,爆發力應該是更強。

焦雄屏:我看大陸有一些說法,說希望今年是“文藝片的元年”。我想這一次,有些影片在國際上獲獎,對電影界是一個挺大的振奮。

張艾嘉:我們當然是希望,這種振奮跟這樣不同類型的戲可以一直延續下去。

焦雄屏:你當導演會不會碰到籌資的問題?

張艾嘉:(笑)我很好啊。

焦雄屏:你怎麼笑得這麼厲害?

張艾嘉:我覺得到從年輕到現在,幾乎沒有面對這樣的問題,從來都沒有。

焦雄屏:明星光環?

張艾嘉:不,你錯了,反而是因爲我就是一直在做我喜歡做的事,沒有因爲什麼什麼戲賣錢了就去重複。所以我現在過得還蠻快樂。我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我希望在還可以繼續做電影的這個時間裏,能幫助到很多年輕的孩子有一個正確的觀念:電影應該是跟隨着你自己心中想要做的東西去走,而不是跟着人家要你做什麼去走。

焦雄屏:而且是不要好大喜功地做一些自己能力所不及的東西。我們感覺到,你的導演編劇,非常在乎自己關心的,尤其大家喜歡說你是女性導演。(張艾嘉:對。)女性細膩的心靈,或者是處理情感的關係。你創作的原點通常處於哪裏?

張艾嘉:都來自於感動,一定要感動自己。

焦雄屏:一篇小說,一個故事。

張艾嘉:對,任何故事,就算有時一個小小的新聞,讓我自己感動的,我覺得那當然一定是從一個人性的角度出發。所以到現在爲止,我還是在做這一類的編劇工作。

焦雄屏:別人拍戲,我常常看到導演都愁眉苦臉的,全部片場人怕得要命。我那天探班,覺得你在現場很快樂自在。

張艾嘉:我現在這個年紀,還是有很多東西我覺得是沒有辦法解開的,只是也知道……

焦雄屏:真實面對。

張艾嘉:對。有這樣的狀況,可能需要一點點我所謂的比較神奇的東西發生,去解開,而那些東西其實都在我們生命中存在,只是沒注意到。

焦雄屏:所以在電影創作上,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跟自己對話,然後在完成之後注重某一種親和力跟商業性。

張艾嘉:到劇院跟觀衆對話。

焦雄屏:所以這是個從很孤獨的過程走到非常社會化的過程。

張艾嘉:當你自己在很孤獨的那段時間裏,必須要很誠實。不管你常常自己也會欺騙自己;或者你說不是這個樣子,當拍了以後再看的時候,你發覺是欺騙行爲,你就會把它拿掉,那些都會發生。

焦雄屏:因爲在銀幕上你不會撒謊的。

張艾嘉:對。對我來講,爲什麼現在拍電影能更快樂一點?其實所有東西都是一個過程,甚至於拍一部電影也是一個過程,那個過程對我來講是更重要的。所以我跟工作人員也講,這部戲可能跟你們以往拍戲不太一樣,我們必須等一些東西,搞不清楚等什麼,我們就是要等,對於一個演員沒有到那個狀況的時候,你就必須坐那邊等。

焦雄屏:那一刻最真實,神來之筆,沒經過任何策劃,常常藝術最美最源發的動力是來自那些。

張艾嘉:對。其實導演也是一個演員,也是一個角色,攝影師也是一個角色,每個人都是一個角色,這麼多角色合在一起,在演一齣戲。放在銀幕上是一出,放在銀幕下也是一出。

那麼多角色,最喜歡的其實是……

———“我的確有過機會,當機會來的時候,我跳上了那個車子”

焦雄屏:你在人生中間這麼多角色,我算了一下,有十五六個不同的角色,你也不怎麼規劃這些角色嗎?編劇、導演、監製,演員,哪一個角色是你最喜歡、最願意長期固守的?

張艾嘉:其實每件事都來得蠻自然,所以我都沒有覺得太吃力。以往有段時間,我覺得做導演很吃力,因爲總覺得我是不是不夠好,爲什麼拍了這麼久電影,好像很多地方還是不懂。

焦雄屏:是你對自己的要求。

張艾嘉:其實是很累的,你反而沒辦法很和平地跟自己相處。現在對我來講,每個角色都比較容易,比較舒適。其實有一個角色,我希望自己真的能夠長久去做的,就是我公益的角色。可以一直做到我老,到很老,到走爲止。因爲那個角色,在這20年當中、無形中影響了我很大。

焦雄屏:影響你人生觀看法。剛開始你去非洲、亞洲很多貧困地區、臺灣一些偏遠山區等等。

張艾嘉:很好笑的就是,經過十五六年,快到20年的時候,我才發覺,好多事情是累積出來的,所以很多成績並非是一天兩天的。

焦雄屏:你現在是在流淚嗎?

張艾嘉:沒有,我自己想到很多東西了,我覺得那個累積讓我很開心。

焦雄屏:可以舉例跟我們說一下嗎?別哭。

張艾嘉:像今年我有去臺灣的山區,看到他們一點點地改變。山地人(開始)認爲自己不被人家重視,或者認爲城市人過於冷漠。我一直跟他們講,不是這個樣子的,勸導他們,再加上我們的團體一直進去幫助他們,教導他們自立。今年看到成績,真的是會掉眼淚。他們完全是開心、樂觀、自立,可以自力更生,有一個很美的未來。他們完全就是整個口風都不一樣了。這個過程可能會很辛苦,可是到最後結果是美的。就像我做電影40多年,過程當中一定有很苦的東西,然後你看到大陸、港臺的轉變,每個行業的轉變,有好有壞,可是我告訴自己,這是過程,不好的東西,自然會去淘汰掉,能夠留下來好的東西,那些最好的東西,還是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焦雄屏:人生多麼精彩。你說哪有人像你這樣,什麼角色都試過,體驗這麼多,有這麼多一般人不太有機會去碰到的。

張艾嘉:不論做什麼事,我還是覺得,你的付出,其實同時你也獲得。所以我也看到你這麼多年來一直是爲很多年輕人顛顛簸簸,而且很多人讓你很生氣對不對?(焦雄屏:傷心。)傷心,生氣。

焦雄屏:我跟你一樣,也覺得是個過程。每個時代你代表不同的形象,在《童年》、《光陰的故事》這些民歌、流行歌曲裏,單純青春,後來不同電影呈現一個比較成熟的女性形象,到現在再用寬大的心胸去爲公益事業付出,而且外界很少知道你這些行爲。你在我心目當中真的是一個典範了。

張艾嘉:有時想想,或許我那幾年在國外的成長居住,讓眼界或心胸開闊了很多。

焦雄屏:跟一般追求名利那個狹窄的道路不一樣。

張艾嘉:所以從我當初進入電影圈時,就一直抱着一個跟大家不太一樣的態度:我把它當做是我一個一輩子的工作。

焦雄屏:不是過渡期,嫁入豪門的一個決定。

張艾嘉:不是。在那個年代,很多東西其實蠻傳統。那時,我會爲了——— 你不讓我交男朋友,你不讓我談戀愛,我就不跟你簽約,我可以做出這樣的事。很多女孩子會說,你怎麼敢呢,怎麼可以這樣就離開這個公司?可我就是不認同他們的做法,我敢講。並沒有做很激烈、很暴力的一些舉動,來表示我的不贊成。我是希望拿成績出來,當然也是我很幸運。我的確有過機會,當機會來的時候,我跳上了那個車子。

金馬獎迎來新的執委會主席

———“必須要把某些規則定得非常清楚”

焦雄屏:你的機會我也想談一下,在80年代,我覺得臺灣真的太精彩了。你所有接觸到的這些大才子們,從羅大佑、李宗盛,到電影界的楊德昌、張毅等人,到後來爲什麼80年代臺灣新電影會誕生,還有臺灣的民歌會領導流行歌曲的一個潮流,還有各個藝術領域都開花結果。你的感覺是什麼,80年代?

張艾嘉:80年代其實是一個等待了很久的年代。我相信,某一種(藝術)不停重複的時候,所有觀衆聽衆都覺得疲倦了,就在等新的東西出現,80年代這些東西突然間就出現了,所有這些年輕人、喜愛藝術的人就全部就涌進來擁護他們。

焦雄屏:可能也是創作力被壓制太久,又受到西方、日本文化的一些影響,忽然在那個衝擊下,用藝術的方式來表達那個時代。你覺得大陸現在可能重複那個時代嗎?大陸現在也是經過各種文化或者現代化的一個刺激。

張艾嘉:可能沒像我們那時那麼地簡單。

焦雄屏:複雜一點。

張艾嘉:我覺得還是比較複雜。

焦雄屏:受限於……

張艾嘉:我想他們還是有,比如審查的一些制度。

焦雄屏:也要衝破嘛,我們那時候也被電影檢查。

張艾嘉:就是要等,慢慢等待。甚至於我們要懂得怎麼在這個中間,去找到一些方式,慢慢地往前一步一步走。

焦雄屏:你能幫忙嗎?你現在要做金馬獎新的主席,馬上有些機會。我做金馬獎的時候,覺得是很棒的一個連接大陸、港臺的平臺,你可以在那個平臺上做很多事。還有,大家同臺自由競爭,是一個最棒的交流機會。

張艾嘉:這個應該繼續延續下去。

焦雄屏:我是說你有沒有新的想法,覺得金馬獎還能做很多新的面向的事情?

張艾嘉:我相信金馬獎應該還可以做更多東西,只是必須要把某些規則定得非常清楚。比如去年就碰到一個賈樟柯的問題,如果碰到這一類戲,我們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態度?金馬獎對華語片來講,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獎項,它的公正性一定要存在的,所以大家一定都要清楚,這個遊戲規則到底是什麼樣子?所以很多東西還是要往前慢慢一步步地走。

焦雄屏:咱倆這麼多年,看到對方都是這樣慢慢一路走來,在這一刻中間,斗膽問你一下:你希望人家在未來,怎麼記得張艾嘉這個人,你自己有這樣的看法嗎?

張艾嘉:我從來沒想過,不過我相信,大家一定會想到我,就是曾經有過一個非常精彩人生的一個人。

焦雄屏:謝謝。